双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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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隆庆三年冬(1569),从化县令唐世淳望着县城东南角的两座山,摇头叹息,再也坐不住了。他要为这两座山“正名”。

从化县城仿佛处于盆地。除了西北角,连绵起伏的丘陵远远近近地把城区围了一圈。丘陵是南方典型的地形,低矮、平缓,像石馒头一样。远处的山形大多成一直线,近处的山形高低起伏,像不规则的心电图,乍望去,实在难以区分。但在东南处,却有两座山峰偏偏不肯长成丘陵的“大众脸”。

站在城区的任何角落往东南望,你都能见到两座金字塔般相邻的山峰,仿佛上帝用巨大的尺子画出两个等边三角形。大小无几,分高低;距离很近,分前后。大的叫大凤山,小的叫小凤山。小凤山在前,大凤山在后,两只“凤”合起来统称“双凤山”。

就算在高楼林立的今天,双凤山奇特的山形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更何况在一马平川的古代?日出东方瑞祥之寓,在民众聚居地的东南方有这样一座山形奇特、“神一样存在”的山,岂非不是冥冥中的神谕?《从化县志》(清雍正八年版)记载,在从化1489年建县之初,“以从城内外,凡学宫、庙宇、衙舍、民庐门扃之所翕辟,皆以此二峰为朝山云。”上至官府下至黎民的门户开合的方向都朝向双凤山,它是从化神圣的“朝山”。

双凤山“朝山”的地位是经官方认可的,具有合法神圣的地位。但就是这样一座神圣的朝山,却有一个与它的地位极不般配的名字——鹧鸪山。山上因盛产毛色花杂、喜欢躲在草丛的鹧鸪而得名。在唐世淳县令正名之前,人们一直以鹧鸪山称呼它,它还成为明朝从化八景之一的“鹧鸪返照”。从化古代才子黎贯、黎邦琰爷孙,县令吕天恩都以《鹧鸪返照》为题作诗描写它。黎贯写道:“楼台余返照,松栝起秋阴;欲就云门宿,前溪一水深。”西边的夕阳照在东边的鹧鸪山,夕阳虽好,无奈水深挡道。投宿无门,多么的无奈。

无奈的是黎贯,无语的是唐世淳。鹧鸪的俗名怎么能安在朝山的身上?他要让鹧鸪山这只“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隆庆三年冬,唐世淳挥笔写下《祭双凤山文》。这66字的短文深刻阐述了为鹧鸪山正名的迫切性。他说:“山损其名,为山之污。凤鸟、鹧鸪,凡瑞异途。惟瑞名瑞,名实乃符。更名双凤,不亦快乎?勉旃凤山,爰发其雏。羽翊文明,慎毋负吾。”用鹧鸪命名从化的朝山实在是一种污蔑。不正名,为“山之污”;正名后,“不亦快乎”。他还希望更名后的双凤山,不负众望保佑从化“羽翊文明”。

正名之后的朝山,人们眼中畏首畏尾瑟缩草丛的鹧鸪形象仿佛消散殆尽。两个巨大的三角形如同凤凰展现华丽的双翅,扑腾于县城的东南方——虽然山还是那座山。

双凤山,离城8公里,山界接壤邻县增城。山附近的村子沿用凤凰之名,分别叫凤一村和凤二村。双凤主峰800米,在半山的位置两山相连。山上长了杨梅、马古特树、荷树、乌桕树、鸭脚木、枫树、牛蒡树等杂木。伟岸的松树没有,凤凰栖息的梧桐树更是没有,这还是和凤凰的名字不般配啊!更甚的是,临近山顶长满了芒草,那还是鹧鸪的安乐窝啊!当你能真正走近双凤山,它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算眼见也不能为实。从县城沿从樟公路南行,一路都能见到两座巨大的三角形山,但到了凤一、凤二、小迳等村落,三角形开始消失了。在某一个角度看,双凤山居然长成它所不愿意的“石馒头”。而当你来到凤一村西边的金钱山村,双凤山竟然不见踪影了。

金钱山村正正在双凤山脚。来到双凤山脚看不到双凤山,是因为村子背后还有一座几十米高的背夫岭遮挡了。远处望像个金元宝,成了村名的来由。虽然村子的名字听上去“很有钱”,但村子穷得与钱毫不沾边。不但穷,它还是一个外来村。300年前,来自新丰县樟树湾的张、吴、陈三姓客家人就先后落脚双凤山脚这个不毛之地。作为外来人,他们不懂鹧鸪凤凰之争,更不懂他们的落脚点竟然是从化神圣的朝山。他们只懂,村子靠山面河。有靠山,解决了精神的需要;有河水,解决了物质的需要。管它鹧鸪窝还是凤凰窝,能落脚的就是好窝。

金钱山村背山面河。双凤山在村子南面,金钱河在村子北面,从东边的凤一村流来。凤一村北边的凤二村、东边的小迳村地势都高,来自三个水头的凤凰水库水、大迳水、小迳水在凤一村名为“三夹水”的地方汇合后,一路向西流经金钱山村,逶迤数里后最后汇入城区的小海河。从小迳山上流出的溪水两旁,长有不常见的乌榄树。它的生长需要割皮,所以经年之后形成奇特的外形——粗壮短矮的树干之上,是长成倒伞状的枝干,如同新郎手捧的花球。百年乌榄树的树干,有五六个牛脖子加起来那么粗。但如今乌榄树真的不常见了,偶尔稀稀疏疏见那么十棵八棵。原来当年村民放牛的时候把乌榄树当成拴牛桩,一泡牛尿又大又臊,久而久之,就算乌榄树有五六个牛脖子那么粗那么硬,也难逃被活生生腌死的命运。

秋天的时候,幸存的乌榄树结出黑得发亮的拇指粗的乌榄。村民在树下铺了尼龙网,用长竹竿把乌榄打下。村民通常剥出乌榄肉放进坛子里用盐腌了做成榄角。奇香的榄角也是奇毒。据说,身上有伤口者,是绝不能碰山鸡、鲤鱼、榄角三样东西的。但其实最值钱的却不是榄肉而是榄核,比肉贵好几倍;若砸核取肉做月饼的五仁馅,比肉贵好十几倍;若制作成工艺品榄雕,比肉贵好几十倍了。

300年后,金钱山村三种风格迥异的民居分布清晰显示了村落以山脚为原点逐渐向外扩散的轨迹。最里层是新中国成立前为数不多的地主才有钱盖的青砖房,或大量没钱的贫农盖的泥砖房;往外是80年代建的红砖门框夯土墙瓦房,这两种民居在山脚一侧。隔河的对岸,是现代化钢筋水泥小楼房。一河之隔,分隔了20世纪与21世纪,也分隔了新围与旧围。

在1982年金钱山村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金钱山水泥桥建成前,村民过河靠的是小木桥,有钱建房也运不进水泥砂石。建房只好就地取材,挖河石垒成墙基,挖稻土夯成泥砖,建成3米宽、5米深的夯土瓦房——这种民房又叫“十三坑”,屋顶的瓦面刚好盖成13道坑。村民严格按这个规格建房,不多也不少,不让也不争。一座十三坑兼厅、房甚至厨的功能,当年村民就住在这样狭闭的空间。红砖夯土瓦房一列列坐北向南整齐排列,与山脚坐南向北的青砖瓦房遥遥相对。而现在新盖的水泥小楼房,坐向、形制则各取其利,毫无章法可言,从这点上新人就比不上旧人了。

我选了一个秋日,去拜访这个朝山脚下的古村。其实30年前,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双凤山。那年读高一,同学们相约爬山郊游。十几个同学骑着自行车。单薄的同学自个儿骑车,壮实的男同学载个女同学。载女同学的有说有笑一路春风,单薄的同学埋头不语骑得飞快。来到山脚,才知道山高路陡,到半山已看不到路。同学们拉着人高的芒草互相鼓励往上爬。壮实的男同学体大臀沉埋头不语落下很远,单薄的同学拉着女同学的手有说有笑一路春风。在男女牵手也讳莫如深的年代,双凤山首次让我感受到人生赢家的角色转换。

我走过金钱山桥,从桥北的“新世纪”走入桥南的“上世纪”。穿过村口几座破败的夯土墙瓦房,见到一个3米左右宽的长方形洗手塘。改道前的金钱河曾从这里流过,改道后这里成了有水的遗存,当年村民在这里洗衣洗菜洗米洗澡。旁边一口封闭了的三眼井是另一处有水的遗存——一口有三个井眼的大水井,全村的食水来源。可以遥想当年村民聚集摇辘打水、以及光腚小孩玩水洗澡的情景。走过村口,是一座小门楼。门楼镶嵌有名士朱宗翰题写的“金钱山”三个大字的石匾。小门楼重修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但贴上了胭脂红的仿古外墙砖,把一件有些年头的旧物硬生生变成仿古赝品。走过门楼,是一大块空地,这是当年金钱山村民主要的活动场所。金钱河源出深山,把山上的石头也带了一河。顽劣细小的石头铺成了道路小巷的垫脚石,圆滑大块的石头成为空地边上的乘凉石。空地边上几块长条形的大青石天生就是做座凳的料,在先天的圆滑和后天的一代代村民屁股的磨搓下,已圆滑得可镜。饭时,村民一人端一碗饭菜走出自家门,坐在大青石上吃。闲时,大人小孩在大青石上赌公仔纸、赌火柴棍、赌小香烟。热时,大青石吸收大部分热量,为歇息村民的屁股送上凉快。累时,大青石就是村民的歇脚凳、凉席床。

空地四周,都是低矮的毫无特色的民居。唯一有点特色的建筑物是空地北边的“大跃进”时期的人民公社食堂。圆弧顶牌楼上用水泥塑出个斗大的五角星。一颗红星,一颗红心,人们战天斗地,人们吃饭不要钱。金钱山村虽然建筑物乏善可陈,但也引来旅游公司开发成“凤凰古围”景点。当年在洗手塘边用竹扎了四方台命名为“水立方”,用竹扎了大鸡笼命名为“鸟巢”。2010年,著名演员斯琴高娃主演的40集电视剧《娘》剧组曾来此取外景。我采访过拍摄现场,见到饰演苦情母亲的斯琴高娃的脸上涂抹了锅灰,与“儿子”演对手戏。

如今偌大的金钱山村早已人去房空。大部分房子堆放杂物或养鸡养鸭养猪,极少的房子还住人。人民公社食堂左边是83岁老村民张树焕的老屋。房子低矮得人站起来就碰头。前厅放了一张板凳床,床前小圆桌放一台小放音,一天到晚播放客家山歌。后厅是厨房,堆了柴火但不见油迹。这间老屋是老人的私人会所,除了吃饭和睡觉回儿子家,老人一天的时光就消磨在这里。人民公社食堂右边是50出头的村民吴桂花的老屋。家私杂物的摆放还是当年的原封不动。吴桂花可以回来老屋遥想当年,所以舍不得把老屋荒废,既不住也不租,一有空就常回来打扫卫生。吴桂花的老屋盖得讲究,是全村唯一有骑楼的。下雨时,村民们都躲在骑楼下避雨;冬天时,村民们都聚在屋前空地烧火取暖聊天仰望星空。

再往西走,就来到村子的边缘,见到一大片田野。夏天的时候,这里翻滚金黄的稻浪。这一大片田野曾经是凤凰古围开发的油菜花田,命名为“满村尽带黄金甲”。春天的时候,这里翻滚金黄的花浪。如今,这一大片花海回归稻田的本貌。菜花过了只能烂掉沤肥,稻子割了能填饱肚子。赏心不如饱肚,菜花完败稻花。

大约十年前,张、吴、陈三姓人陆续修缮各自的祖祠。虽然是异姓,但三座祠堂却紧邻一字排开。两进或一进,都建得很简陋。门廊立柱没有,雕龙画凤更没有,外墙同样是贴上了胭脂红的仿古砖。左首是吴姓人的“渤海堂”,落联“渤海宗祠家声远,延陵华堂世泽长”;中间是张姓人的“清河堂”,落联“清山同天寿,河水与地长”;右首是陈姓人的“颍川堂”,落联“颍郡宗祠千载盛,川堂后裔万代昌”。从化的祠堂绝大部分是一姓一祠,单家独列。这样的一姓一祠,异姓同列很罕见。三姓祠堂愿平起平坐,表达村民无分彼此和谐相处的愿望;不以开基祖个人命名,而是以祖先堂号为名,也显示村民的尊祖念根。这里的后生结婚了,要回到祠堂烧鞭炮奉三鲜告祖;这里的上至80岁,下至8岁的村民都讲客家话;这里的女人坐月子吃的是客家娘酒;这里的过年喜庆节目是舞猫头狮。300年来,村民严谨遵从客家习俗。

这些朝山脚下的外迁客家人虽然很贫苦,但他们平和、谦逊、传承。他们用鹧鸪的身段活出了凤凰的境界,他们完全配得上朝山的“羽翊文明”。

(余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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