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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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北边有一条350米长的向阳大道,因位于向阳村而得名。大约十年前,市中心的灯光夜市搬到这里。尽管十年过去了,就算市中心所有马路塞如乱麻,这里还算通畅;只有到了晚上,廉价的地摊货摆满整条街,这里才塞成一团麻。向阳大道还是人们心目中的“郊区”,它的生命只“属于”夜晚——只有到了晚上,这里才和繁华的市中心没两样。

七月初的一个下午,我骑了自行车来到向阳大道,在它北端尽头处的路口向东拐进向阳村。自行车开始“吭吭哐哐”响动起来,身边不时有满载土石的“中铁十五局”大型装载车“隆隆”驶过。尘土散尽,显露出一板板被碾压得支离破碎的水泥路“尸体”。向阳大道就像是城市和农村的一道“分割线”——从高楼林立的宽阔马路到狭窄破烂的村道只隔着一条向阳大道。

我到向阳村是想寻找从化邝氏的祖先“南庆公”的。离向阳村一公里远的大墩古村落,就是南庆祖祠的所在地。从化邝氏的远祖是南宋的宣城侯、二世祖方淳。他的女儿被选为宋孝宗的妃子,封食邑于安徽宣城,并赐“邝”姓。邝字有个异体字“邡”,从邑方声(《说文解字》注),意为方氏的城池,也隐约道出“方”与“邝”的关联。大约一百多年后,六世祖康福公带着7岁的长子邝南庆从南海大策村迁到从化。三年后南庆丧父,他后来成为大墩村的开基祖。

大墩古村口并排有五棵木棉树。中间最老的一棵有一面的树干像整个剖开了膛,另一面开裂无数道口子。树影横七竖八地投射在祖祠高大的锅耳墙上。大墩村建于800年前的南宋,因村中有个大土墩而得名。古村落布局是龙船型——上首的祠堂是“龙头”,一排只有门没有窗的青砖屋是“龙身”,下首两座高起的青砖屋是“龙尾”。祠堂正门本该挂门匾处,却依稀见到“向阳小学”四个字。从门缝望去,院落布满鸡的三趾印。

村口对面有一棵大榕树,我刚好见到树下有五六个老太太在打扑克。阳光透过榕树叶碎碎地打在老太太们的脸上,与她们的老人斑共舞。我问:“老大姐,南庆祖祠在哪儿?”老太太们都停下手中的牌,透露出警惕的目光。其中一位最警惕的老太太往不远处的祠堂看了一眼:“老板,你想租我们的南庆祠?我们的祠堂是不出租的。”我一下子哭笑不得了:我像个来租铺的生意人?我浑身上下哪一块像有钱的生意人了?我骑个破单车穿条牛头裤的人,我自己都怀疑我自己。我让你们羡慕吗?我还羡慕你们啊——忍一忍门前的破路吧,再过一年半载地铁就修到家门口了——你们做梦也想不到住的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吧!你们想不到的,还有一个“厉害”的祖上,在一个不远的“风水宝地”大江埔村与一位状元有过一段励志的故事哩!

大约又过了一百多年,南宋已历元到明。明洪武初年,大墩村十世祖玄豪公次子应盛出世了。玄豪公生有六子,唯独此子是个鸭倌。有一日,应盛逐水赶鸭,沿流溪河南行2里来到支流小海河,发现一个水草丰腴之地。说来也奇,鸭群赖着不走了——母鸭蛋下得欢,公鸭膘长得快。这个水草丰腴之地,正位于两条河流之间。西北面是流溪河,东南面是小海河。蛰居内陆的从化人过去甚少有机会见识大江大河,见到河面宽阔者通常以“江”“海”称呼。某日一位江西风水师路经此地,慧眼识破此是一个“象形”宝地,必有丰沛的江河和充足的草场才能喂饱此“象”——于是此地被命名为“大江埔”,意为大江旁的草埔。应盛公见此地有意思,后来干脆举家从大墩村迁至大江埔,成为开基祖。

大江埔虽然始于懵懵懂懂的放鸭人应盛,但历经数百年后却证实这里的确是“利鸭利人”的“风水宝地”。作为中国科举制度下读书读得最好的人——状元,竟然也在大江埔这个小村传过一段“佳话”。清咸丰元年(1851),65岁的林召棠探望在从化做训导(相当于现在教育局副调研员)的儿子林诒燕。他写道:“辛亥初夏,客从化,逡巡未归,徐子深解。”林召棠是广东吴川人,37岁时即清道光三年(1823)高中状元。说来也奇,仅距一公里的禾仓村也有一处状元遗迹。该村的清溪梁公祠首进屏风上高悬清同治十年(1871)状元、顺德人梁耀枢“状元及第”牌匾。清溪公后人与梁状元同宗同脉,因此梁高中状元后也送来牌匾报喜。此匾在“破四旧”中曾作谷缸盖子,侥幸躲过一劫。从化仅有的两处状元迹相距那么近,确实令人称奇。

林训导在从化有个玩得好的小伙伴,是大江埔村的读书人邝天桂。既然是私交甚笃,邝天桂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林召棠父子的圈子。天桂天资聪颖、自小勤勉,有自己的书舍,能结识状元公,也是读书人一大幸事——邝天桂借机想要状元公勉为其难为村留下墨宝。但状元的墨宝也不是你想留就留,林状元卖下个关子:“他日你出人头地就赐字”——其实是以自己为榜样鞭策邝天桂勤奋读书考取功名。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果不其然,第二年邝天桂就在广东乡试中考取了“第五十五名举人”。林公兑现承诺,于次年(1853年)送来“大江埔”三字墨宝——但“埔”字却是少了右肩一点。林状元继续卖关子——“你再加把劲,我就补上最后一点。”可惜天意难遂人愿,邝天桂英年早逝,这“最后一点”成为永远的遗憾,也成就一段励志的佳话。

“大江埔”三字如今永远镌刻在大江埔古村落西南门楼的石匾上,有落款“林召棠书”。“大江埔”三字亦行亦隶,厚重有力。特别是“江”字的“三点水”,曲折飞白,逶丽天成。它寄寓了林状元对大江埔村人才辈出的厚望,一如门楼对联“大地文章灿,江河气象新”寄寓的那样。

走过西南门楼,整个古村恢宏面貌呈现眼前。前座从西南往东北,一字排开灿锦书舍以及武馀公祠、乐秋公祠、怀山公祠、居贤公祠、能缘公祠五座祠堂,逶迤100多米。分别纪念各世祖宗,建祠跨度从明末到民国。祠堂前是月牙形的大风水塘,水塘之外就是小海河;祠堂之后是布局井然的过万平方的民舍。五座祠堂锅耳山墙高耸,如群象高昂头颅逶迤而来。

大江埔村的“大地文章灿”在村落随处“散落”。灿锦书舍的对联是“灿然金玉书中出,锦绣前程舍内求”;武馀公祠别号“敦本堂”,纪念13世邝武馀,落联“武文并济宣城世胄,馀韵长留淡墨家声”;乐秋公祠别号“敦义堂”,是18世邝乐新和邝玉秋兄弟祠,落联“乐年丰玉粒,秋露湛金轮”;怀山公祠别号“敦仁堂”,纪念16世邝怀山,落联“怀同天地泰,山历古今春”;居贤公祠别号“敦化堂”,纪念19世邝居贤,落联“居仁由义,贤德且能”;能缘公祠别号“敦爱堂”,是13世邝武能、邝武缘兄弟祠,落联“能为大能上能下,缘友多缘文缘武”。武能、武缘、武馀是同父异母的三兄弟,兄弟祠堂各据村落上下首。而对于南庆祖祠,大江埔人还追封了“永思堂”堂号,表达永远思念之意。大江埔的文人不但为祠堂量身定做了藏头联,寄寓黄金书屋、感怀天地的社会理想,还用别号表达“仁义爱化”为本的儒家思想。

村落下首的武馀公祠在20世纪30年代,与灿锦书舍做过永思小学(江埔小学前身),回廊的地方还砌有墙,是当年教师办公室和宿舍。当年一班一个年级,六个年级百来号学生。武馀公祠罕见之处,是在一进与二进之间的天井矗立着一座“淡墨流芳”花岗石牌坊。牌坊高5米,四柱三门,门上是装饰五重灰塑莲花托的庑殿顶。正面的“淡墨流芳”说的是方贵妃的故事,背面的“二十四孝子图”说的是古代著名孝子的故事。

武馀公祠是古村最重要的建筑。在祠堂正门往东南望,从化的朝山——双凤山赫然入目,祠堂与双凤山正好在同一中轴线上。当年择地、堪舆、建舍的地师与村民是何等激动?此地不但水源充足、地势平坦,还面向朝山,简直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为了迁就双凤山的朝向,甚至影响了整个古村的坐向,使其并非常见的正南正北。据说晴日,双凤山的影子会倒影在大水塘。若山上失火则如赤焰满塘,会惹得鱼儿惊慌跳跃。“火烧”池塘无从考究,但70年前大水塘却充当了一回“灭火队长”倒是真的。今年81岁、原江埔小学老校长邝镜堃还清晰地记得当年那场烧了三日三夜的大火。

大江埔门楼对面有一大块空地,是当年永思小学的操场。操场边上有五棵大榕树,其中最大一棵要八人合抱。树根隆起地面好长,村民都爱坐其上歇息乘凉。榕身寄生一棵“飞来樟”,如温驯的大蟒缠绕;香味惹来“飞来蚕”,挂丝结茧。一丝丝白茧摇曳半空可望难及,待到破茧化蝶时却纷纷掉落。这些翅膀长有“四只大眼睛”的初生黑蝶,被早已守候树下多时的小孩蜂拥争抢。也有“漏网之蝶”翅膀变硬后沸沸扬扬飞向半空,如无数扑闪的“大眼睛”。1947年初冬的一场大火,却将这童话般的景象毁于一旦。

引发大火的是插在榕树头的香烛。村民把树当神膜拜,却不想这愚昧的“爱”毁了他们的“神”。12岁的邝镜堃加入了数十人的“灭火大军”——他们推着木制火烛车,端着木桶、铁盆取来大水塘的水灭火。无奈榕身巨大已烧了通体,加上香樟火上浇油,温驯大蟒早已化身吐着红舌的毒蛇,把巨榕缠向火海。三日后,烧成黑炭的榕身还冒出一丝丝夹杂奇怪香味的白烟。后来,其他榕树相继枯萎,五榕同茂的景象不复存在。

走过两进的乐秋公祠,就来到古村正中央的怀山公祠。祠堂前竖一根20米高的大桅杆,每年春节大江埔最盛大的民俗“掷彩门”就在这里举行。今年75岁的老支书邝世德说,从化各地投掷鞭炮引燃桅杆之上的彩门习俗正是源于大江埔村。相传每年春节前,应盛公为避免小孩玩炮危险,会把鞭炮装在竹篮挂在龙眼树上。但树上的鞭炮有一年终被熊孩子们点燃。说来也奇,那一年,母鸭蛋下得欢,公鸭膘长得快。太公虽是个赶鸭的,却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思维。经验主义告诉他,这个与“赶鸭觅宝地”有某种必然联系。第二年熊孩子们有点蒙了,太公竟然怂恿他们点燃树上的鞭炮——鸭的奇迹再次发生。如此三五载,左邻右里纷纷问询,太公干脆和盘解密。从点燃挂在树上的鞭炮,到点燃挂在高竿上的鞭炮,“掷彩门”自此逐渐演变成村落每年的盛大春俗。到后来,整个从化农村都兴起“掷彩门”春俗。而春去秋来,到了秋收农闲,全村又沉浸于另一种欢乐中。稻子割完,村民们在怀山公祠前的池塘边用竹子搭起戏棚,一连三日举办“打醮”活动。各家各户斋戒三日,道士诵经做法事,而村里的宣城剧社也登台亮相了。这些粤剧“梨花”、男生女旦,都是清一色小伙。这些江南糙汉的大手农时割得了稻子、闲时反得起莲花。村里演完,到周边村演,最远到了鳌头,剧社整个冬闲都在演戏。

走到村落东北尽头,“最新”的居贤公祠与“最老”的能缘公祠为邻。它们建筑最华美的部分都集中在“门脸”。居贤公祠檐头的承托斗拱,雕刻成反身蛟龙;承子则雕刻成回字云纹;左侧穿梁侧面雕刻了松鼠偷葡萄图,右侧穿梁侧面雕刻了江山图;就连底面,也雕刻了蜡梅、牡丹。能缘公祠檐头斗拱、穿梁的华美虽然输给了居贤公祠,只在底面雕刻了雀鸟与牡丹,但横梁却抢回了分数。横梁之上的四个承托分别雕刻了宝塔、竹子、大雁、亭台、仙鹤、水波、喜鹊、牡丹等形象;横梁的底面还刻了龙翻波、凤和鸣。让人感觉两座祠堂紧挨一起,是来拼颜值的。

能缘公祠旁,是一列简易房舍。里面嘎声四起,白毛乱飞,是一处鸭贩的中转场。太公的后人至今延续了鸭业,只是养鸭换成贩鸭。村首还有一棵老龙眼和老木棉。一棵见证着“挂篮传奇”,一棵昭示与大墩村的一脉相承。

大江埔村的“大地文章灿”肯定不止这些。说到底,大江埔村风和谐、人才辈出,兴学重教之风盛行才是最大的“风水”。在古村落的西北角,就是邝天桂的书舍“修竹疏梅之馆”,馆名也是由林召棠题写的,可见状元公对这个后辈爱惜有加。与书舍隔巷相望,也有一幢一模一样的龙船脊青砖瓦房“春花秋月山房”,由林彭年题写,两旁画上水墨的“山石共争奇图”。这是一座中西合璧建筑,厢房门楣装饰着欧式的半拱形门,曾为村里的基督徒聚脚点。解放前,村中的族长对好学者是大肆奖励的。凡考上中学的子弟,太公不分猪肉了,而是奖励一箩谷。解放前夕,永思小学的篮球、田径在全县也是数一数二的,一间学校就有十多人考上从化中学。中国有休渔期,这里有休林期。古村落背后的一大片新村,原是杂树林。村民数百年恪守不乱砍滥伐的村规:每年正月十五那天,太公在全村敲锣:“封山育林啦”;八月十五那天,太公又再在全村敲锣:“开山割草啦”。

邝天桂之后,大江埔出了不少可圈可点的人物。抗战期间,一个不可一世的日本军官就栽在好汉“大只能”手上。他本名邝观能,是一位拳师,因身材魁梧被称作“大只能”。1943年中秋节前一日,驻扎在神岗的一小支日军侵扰大江埔。军官伊藤一夫兽性大发,竟单人匹马去寻“花姑娘”。他精虫上脑,迷路中一直走到崩鼻坑村,遇到“大只能”,厉声问“花姑娘哪里的有?”“大只能”拳粗心不粗,明白不能硬碰,指指远处的一间民房:“花姑娘那里的有!”邝观能走在前面带路,经过一条小田埂,乘伊藤不备,反身一个擒拿手将其打落田埂。“大只能”活捉伊藤受到全县嘉奖。

解放前,大江埔还有一位老中医邝天锡,医馆就开在“春花秋月山房”旁。老先生80多岁,身高一米八,戴一副圆眼镜。他擅奇难杂症,尤擅儿科;老先生看病不收钱,收钱也只收一点;医术一如他仁厚秉性,从不下重药。遇到出不了门的病人,老先生他一袭灰布长衫,背一小药箱;左手撑一把黑伞,右手柱一拐杖,亲自登门诊治。老先生之后,儿自强、孙特众共三代行医,誉满坊间。

解放后,村里还有一位从“放牛娃”成长为“公安局政委”的传奇人物邝柏辉。他今年81岁,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温泉派出所当民警期间,警卫过前来温泉疗养的周恩来、朱德、刘少奇、邓小平等开国元勋。1959年1月12日下午,在从化视察完工作的周总理准备离开下榻的温泉宾馆返京。他恰好碰到正在路边值勤的邝柏辉和黄枢两人。周总理离开随行人员,与邝柏辉等亲切握手:“再见啦,你们辛苦了!”邝柏辉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首长好,再见。”邝柏辉1996年退休后在老家的三层小楼办起了从化首个家庭式博物馆——“邝柏辉家庭博物馆”,并办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展馆珍藏着邓颖超大姐当年赠予的一只鸳鸯莲花瓦枕,以及何香凝大姐赠予的《狮子》和《梅花》两幅国画。

2014年5月23日,曾经“浴火重生”的大江埔古村遭受了一次“水的浩劫”。从化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肆虐,大雨整整下了十多个小时。小海河暴涨大池塘满泄,一下把整个大江埔水漫金山。

大江埔最终扛过“水与火”的考验。两年后,当我再次踏足大江埔,除了倒塌的灿锦书舍以及百多间民房依稀记录洪水肆虐的痕迹,古村落基本保存原貌。五座祠堂,仍然如高昂头颅的群象,倔强不倒;一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倔强不息。

(余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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