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化1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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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隆庆三年(1569年)冬,农历十一月,从化知县唐世淳来到城东五里外的枫园村(今凤院村)考察。站在枫园村那占地数十亩的风水塘畔,望着鹧鸪山(岭)及其在鱼塘水面上的倒影,唐县令诗兴大发,写下一篇《祭双凤山文》,当众作出把鹧鸪山更名为双凤山的决定。

这是他主政从化的第二年,这一年他过得并不轻松。这一年,有矿工万尚钦、唐亚六、张延光等人,率众攻打从化县城,好在县城守卫甚严,末被攻陷。唐县令应该是在击退这群土匪流寇之后,来到枫园村出巡的。在冬日暖阳之下,在寒风轻拂之中,也许是枫园村那波光粼粼的风水塘让他豁然开朗,也许是枫园村的人杰地灵和物阜民丰让他充满希望。他重获信心,决心从为鹧鸪山“正名”开始,鼓舞从化百姓、振奋从化精神,改变从化文运、改写从化命运。

唐县令是广西全州人(今天的全州,为桂林市下辖县),举人出身。他为鹧鸪山改名的做法,就是写了一篇祭文,并把该祭文做成石刻,立在枫园村公诸于世。于是,今天的我们在查阅明清时期各个版本的从化县志时,都能看到唐侯这一篇《祭双凤山文》。县志记载如下:

《祭双凤山文》 隆庆己巳冬十一月 唐世淳  邑令

惟山秀拔,双凤其模。未遇识者,抑名鹧鸪。山损其名,为山之污。凤鸟、鹧鸪,凡瑞异途。惟瑞名瑞,名实乃符。更名双凤,不亦快乎?勉旃凤山,爰发其雏。羽翊文明,慎毋负吾。尚飨。(有刻石在枫园村)。

唐县令真可谓用心良苦矣。全文仅66个汉字(除去标题和标点符号),就把意思说清楚了,大概是说,“这两座山峰秀丽高耸,像双凤飞翔,非常祥瑞,不应该被人们贬称为鹧鸪山、鹧鸪岭,应该改名为双凤山。双凤山你要显灵啊,保佑从化从此文化兴盛、文运昌隆,多出人才,多出仕子,不要辜负我对你的厚望!”整篇祭文言简意赅、通俗易懂,再加上当时就做成了石刻,竖立在枫园村,所以很快就传遍全县了。

这一点,我们研究关于从化鹧鸪山(岭)的古诗,就可以看得出来。从化县志收录有三首五言绝句小诗,题目都叫做《鹧鸪返照》,作者分别为吕天恩、黎贯、黎邦瑊。也许是因为“鹧鸪返照”是当时从化八景之一,赢得了三大才子的青睐。吕天恩是1547年至1553年间的从化知县(举人出身);黎贯则是从化进士,卒于1549 年;黎邦瑊则是黎贯之孙、黎民表之子,卒于1644 年。两位前辈创作的《鹧鸪返照》,都是1569年鹧鸪山更名之前的作品。黎邦瑊创作的《鹧鸪返照》,则是在鹧鸪山更名之后的作品。所以,黎邦瑊的作品中就独有“昔传鹧鸪岭,今为双凤山”这样的诗句。可见,在明朝末年,双凤山的名字已经深入民间了。

《祭双凤山文》是流传下来了,双凤山的名字也流传下来了,可是当年在枫园村的祭文石刻却消失在漫长的岁月当中了。

直到2021年的夏天,6月8日下午,我接到了凤院村委干部国伟兄的来电。他兴奋地告诉我,他们最近在修缮凤院村的旧文化室,发现了一块古老的石碑,看上去年代久远,但上面文字依然清晰,标题写的是《雙鳯山之记》。随即,他发来了石碑的照片。我欣喜若狂,当即驱车跑了过去。

只见石碑是一块黑石,长约100厘米,宽约60厘米,厚度仅在4厘米左右,却重达数百斤,具体什么材质未知。横批写着“雙鳯山之记”五个大字,碑文是竖写的,有十多行,约三四百字,都是从右往左念的,符合古人的读写习惯。我们用粉笔去刷了好久,试图让字迹更清晰一些,也只能破解其中的一半。但可以断定,上面写有“唐世淳”、“欧阳潢”等古人的名字,还有《祭双凤山文》的全文,还写明了立碑的年份是在“万历十九年”,即1591年。

此后,国伟兄与我也就各自忙去。直到6月13日下午,端午节前夕,我们再次相约凤院村旧文化室,并请来了村里年近八旬的收藏家——欧阳献芳助阵。老人带来了一堆古籍资料,他双手激动得有些颤抖,费了好几分钟,才在一堆资料中找出了一本。我们翻开一看,纸张都已泛黄,甚至有些破损,但里面的内容依然完好。原来,里面收藏了八年前,村民为这块石碑拍摄的照片,还打印了《雙鳯山之记》这块碑的全文。全文如下(尚有若干字有待考证)——

维,隆庆三年岁次己巳十一月、庚午朔月二十五日,甲午文林郎知从化县事唐世淳谨具牲醴,致告于双凤山之神,曰:“惟山秀拔,双凤其模。未遇识者,抑名鹧鸪。山损其名,为山之污。发潜搜奇,非吾之谀。山不在高,惟瑞是孚。凤鸟、鹧鸪,凡瑞异途。以凡名瑞,瑞者忿乎。以瑞名凡,凡者愧洿。惟瑞名瑞,名实乃符。更名双凤,不亦快乎?勉旃凤山,爰发其雏。羽翊文明,慎毋负吾。尚飨。”

双山之峰,实为我祠文笔之主。由南宋以迄于兹,数百年来代不乏人职,此瑞也。迨唐侯识拔题名勒石,自己庚以历、丙戌为益显,咸以为应唐侯之祝。因年远碑荒几湮其迹,予感而更立之,以识不朽为之纪其末。曰:“惟神何私聪明正直(“私”字尚待考证)。惟尔后人明声赫奕欤。山岳之英发凤翔之续,家声克绍,垂休无极,猗欤盛哉,是在自力。”  

万历十九年,岁次辛卯,季春之吉,知福建南靖县事枫院主人欧阳潢识,男庠生子佑书。己巳恩贡欧阳勋、丙戌进士欧阳劲、庠生欧阳大昭、欧阳文、欧阳衍、欧阳昌濂、欧阳复、欧阳鳌、欧阳鲤、欧阳鳐、欧阳鲛、欧阳承箕、欧阳萼仝立……

——至此,石碑《雙鳯山之记》全文终于完全破解,除去横批标题及标点符号,全文共357个汉字。其中,就有载入县志的《祭双凤山文》全文的那66个汉字。而且,还保留着《祭双凤山文》的原文版本,即98个汉字的原始版本,比县志版本多出了这32个字——“发潜搜奇,非吾之谀。山不在高,惟瑞是孚。”、“以凡名瑞,瑞者忿乎。以瑞名凡,凡者愧洿。”

我们细细品读《祭双凤山文》这98字原文,就会发现“发潜搜奇,非吾之谀”这句算是唐县令的一个谦虚表态和解释,大概是说“发现和搜集稀奇玩意儿,例如帮鹧鸪山改名,不是我唐某人的谄媚和奉承。”联系上下文,这里引申出来的意思,就有“改名不是为了搞噱头,不是哗众取宠,而是因为看不惯祥瑞之物取了一个庸俗平凡的名字”。后面他紧跟着就说了,“以凡名瑞,瑞者忿乎。以瑞名凡,凡者愧洿。惟瑞名瑞,名实乃符。”这几句连在一起,表达更为缜密和连贯,层层递进阐述了他为鹧鸪山更名的理由是——“惟瑞名瑞,名实乃符。”即“吉祥的事物只有冠上吉祥的名称,这样,名和实才相符。”

看来,当年唐县令真是为了鹧鸪山改名这个事操碎了心。因为在正史记载里,他是对原文做了精心修改的,删除了自己多余的情绪和啰嗦的解释,由98个字精简浓缩为66个字,这才放心写进从化县志里面。于是,无论是在明清两朝的《从化县志》,还是在新中国成立以来关于从化的所有文献,我们看到的《祭双凤山文》,都只是66个字的版本!

而这块完整刻写有《祭双凤山文》98字原文的石碑,竟一直以来存放在破旧、阴暗、潮湿的凤院村旧文化室里。这实在是太遗憾了。欧阳献芳老人只是一位普通农民,他虽然在七八年前就把碑文抄录下来了,却也不懂得欣赏和研究,更不懂如何分享和传播出去。当年的村委干部同样也缺乏敏感度和责任感,导致这么珍贵的一块石刻石碑,竟一直没能有效进入大众视野。难怪苏轼在《石钟山记》里面会感慨道:“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

从化到底还有多少人文历史故事,就是因为“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乡野村民虽知而不能言”,所以没能流传下来了呢?作为凤院村民,作为从化学子,我想,我要做的不仅是把这么珍贵一块石碑引荐进入大众视野,还要把这块石碑上的从化故事说好说透。这块石碑,对于研究晚明时期从化的人文历史,无论是鹧鸪山更名这一广泛流传的民间故事,还是当年的科举逸事、望族村史和乡土风情,都有着重要价值。

据碑文所述,知县唐世淳极有可能是在1569年农历十一月和1570年正月连续来到枫园村,完成了“写下祭文、题名勒石、主持祭礼”等涉及“鹧鸪山更名”的一系列重要事项。而在唐侯在此题名勒石、巡视讲话之后,枫园村果然迎来了文运昌隆和科举巅峰。先后涌现出欧阳勋(1569年恩贡)、欧阳潢(1570年举人)、欧阳劲(1579年中举、1586年中进士)、欧阳子佑(1600年举人)、欧阳鲤(1602年岁贡)等一大批杰出人才。其中,欧阳劲更是一跃成为枫园村(凤院村)史上唯一进士、历史上十六名从化籍文科进士之一。

枫园村的村民们,都觉得唐侯当年在此留下的美好祝愿和祝福,实在是太灵验了。于是,1591年春,德高望重的村中长老、福建南靖知县欧阳潢,有感于唐侯竖立之石“年远碑荒几湮其迹”,于是率领欧阳劲、欧阳勋等村中仕子和读书人,重新立碑纪念县令唐侯及其相关事迹。

事实上,在唐侯题名勒石、为鹧鸪山正名之后,整个从化都迎来了文运昌隆和科举巅峰。在1569年至1600年之间,从化除了欧阳氏族迎来了高光时刻,黎贯家族、刘格家族、张继先家族、曾绰家族等诸多家族,同样绽放着光芒。张继先之子张守谦、张守让1570年双双中举,黎民表长子黎邦琰、刘格长子刘克正、曾绰之子曾士楚,均在1571年高中进士;邓良佐1579年中举;刘格次子刘克修1582年中举;李粹中、谭炜1594年双双中举(谭炜更在1601年登进士)…… 

对于从化历史上这一段科举兴盛的时刻,有人说是鹧鸪山改名带来的好运气,也有人说是黎贯、黎民表父子带来的榜样效应,也有人说这是明末时期从化经济建设和教育事业大发展的成果。而在从化县志里面,官方明显提到了知县唐世淳的功劳。

县志记载了知县唐世淳两个细节,“性简静,不事修饰,素衣蔬食,爱民如子”,“公躬课多士,于是乡会两榜,得人为盛”,就是说他任职期间,“性情简朴文静,不爱打扮,粗衣素食,爱民如子。他还亲自考核、栽培了很多读书人,于是乡试和会试,从化县考中的人很多。”结合碑文以及县志所述,从化知县唐世淳确实做到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击退了流寇,守住了县城,还发展了教育。难怪他得以入祀从化名宦祠,享受万民公祭呢!

我又查了一下,仔细算下来,唐世淳只是从化第二十六任知县,从1568年到1571年,短短三年任期而已。而1569年,正是他坐稳了位置,开始有效施政、大显身手的一年。这一年,从化大才子黎民表,与后来考取了举人或进士的诸位后生邑人同在。他们共同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人生故事,也书写着属于从化的人文历史。他们努力读书,考取功名,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写了从化的文运。从这一年开始,流溪大地更加文运昌隆、熠熠生辉;从化仕子更加闪耀岭南、名动天下矣。

1569年的从化,就像1982年的拉菲葡萄酒。那一年,从化俨然成了一块好产地,遇上了好的年份、好的“酿酒师”。那一年的从化,值得每一个从化人细品。

(朱浩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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